湮灭(二)

  都煦推开家中吱呀作响的房门,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懒懒坐在她床上发呆的陈弦月吓住。
  她反手轻轻合上门,老旧合页发出短促的呻吟。这细微的声响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惊动了床边的人影。
  陈弦月闻声而动。她看着都煦,目光像蒙尘的玻璃,试图擦拭干净。
  “你回来了。”
  声音在空荡的室内突兀响起,略略滞涩沙哑,听起来有一种生疏的温和。
  都煦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比纯粹的恐惧更复杂的情绪堵在喉咙口。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喉里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
  弦月无声无息地飘近了她,抬起手,带着一种极其小心的试探,轻轻抚上都煦的脸颊。那触感像一块刚从雪地里挖出的玉,寒意瞬息钻进皮肤。都煦的身体本能地绷紧,却没有躲开。
  “几天不见,”陈弦月轻轻地说,指尖笨拙地摩挲着都煦眼下那片因疲惫和郁结而显得格外深重的青影,似乎想将它们抹平,“好想你,小煦。”语气里带着一种生硬的、模仿来的亲昵,就像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在复述一句温情的话,字与字之间带着微妙的停顿。
  话音落下,她微微倾身,揽起一缕都煦的发丝,轻轻落下一个吻。
  都煦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她扯动嘴角,试图回以一个笑容,却只觉得脸颊的肌肉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最终只挤出一个极其僵硬、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这巨大的转变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比面对纯粹的恶意时更令人心悸。
  陈弦月似乎并未在意她笑容的僵硬。她退开半步,空洞的眼睛里那点茫然的专注被一种更急切的东西取代了。
  “李文溪的事情,办得如何?她什么时候来?”
  都煦垂下眼,避开那令人不安的视线,“她.…她请假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请假?”
  陈弦月陡然拔高声音,像冰锥刮过玻璃。房间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度,那股熟悉的、压抑的怨气又开始无声地弥漫开来。
  她飘到那台红色的老旧座机旁,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猛地指向它,动作带着一种怨愤的僵硬,“之前!你不在的时候,这东西响过!就是她!李文溪打来的!我替你接了!”
  弦月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快意和怨毒:“当时她吓得够呛吧?呵…”
  “试试这个号码,再打给她。现在!”
  都煦被她的情绪变化弄得心头一紧。她迟疑地走过去,拿起听筒,凭着模糊的记忆,开始拨打李文溪之前可能留下的联系方式。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空洞的忙音。
  “嘟——嘟——”
  “嘟——嘟——嘟——”
  一遍。
  两遍。
  三遍。
  四遍……
  单调重复的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都煦紧绷的神经。每一次无人接听的提示音,都让旁边陈弦月周身的气息更阴冷一分。
  都煦放下听筒,手心全是冷汗。她看向陈弦月,摇了摇头,“…打不通。”
  “打不通?”陈弦月猛地飘到都煦面前,那张苍白的脸几乎要贴上她的。空洞的眼里翻涌起黑色的风暴,浓郁的怨气如同实质般挤压着空气,让都煦呼吸困难。“她躲我?!她敢躲我?!这个贱人!…”
  连串恶毒到极致的咒骂从她口中倾泻而出,尖利刺耳,不再是刚才的生涩,而是充满了浸透骨髓的恨意,震得老旧的窗棂都在微微颤抖。
  都煦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墙壁上。
  她看着眼前陷入狂怒的女鬼,只觉得头皮发麻。为了平息对方的怒火,也为了转移这令人窒息的话题,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代课的老师,是钱淑仪。你….你还记得她吗?”
  这个名字像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陈弦月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顿住,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困惑?她微微歪着头,像在努力翻搅着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泥潭。
  “钱….淑仪?”她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紧蹙起,似乎在费力地捕捉着什么。“钱淑仪…她…”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不确定。
  然而,这个名字本身仿佛就带着某种不祥的印记,即使想不起具体的细节,那股被深埋的、针对这个名字的怨气,依旧不受控制地从她冰冷的躯体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她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混合着愤怒、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痛苦。
  都煦捕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急切:“她是个很厉害的人,特别特别懂得怎么弄权。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全是算计。”
  “她太会用计了…真的.…”都煦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挫败感,“…她好像,很轻易地,就在我和…和沃桑之间,弄出了一道看不见的
  墙。”
  她顿了顿,胸口堵得发慌,手指用力抠着粗糙的墙皮。“明明…明明我和沃桑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有些话,我憋在心里,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看着她,那些话就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很痛苦地说着,委屈得眼圈微微发红,“这种滋味…比直接被人打一顿还难受。你知道那种…有苦说不出的感觉吗?”
  陈弦月静静地听着。她脸上的狂怒和困惑似乎慢慢沉淀下去,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她看着都煦脸上真切的痛苦,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里强忍着的泪意。那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憋闷,仿佛触动了她灵魂深处某个同样被堵塞的角落。
  房间里窒息的怨气悄然散开了一些,她飘近一步,手指抚上都煦的脸颊,动作里似乎多了种笨拙的安抚意味。
  “别…”她开口,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带着滞涩感的沙哑,试图模仿记忆中安慰人的语调,却显得生硬,“别…难受。”
  她似乎不太会表达这种情绪,停顿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在都煦泪光闪烁的脸上逡巡。
  她自己也觉得这话苍白无力,眉头拧得更紧。
  麻烦。太麻烦了。
  人类的这些弯弯绕绕的情感纠葛,对她这个被仇恨和执念填满的怨灵来说,理解起来太过费力。
  她需要更直接、更有效的方式来安慰眼前这个沮丧的少女,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这世界尚存一丝联系的人。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的视线在狭小的房间里流转,最后落在都煦那个半开的、塞着几件旧衣服的储物柜抽屉上。一条深蓝色的、有些磨损的旧领带露出一角。是都煦另一套校服的配饰。
  陈弦月飘过去,无形的力量将那条领带抽了出来。丝质的触感冰冷顺滑。
  她拿着领带飘回都煦面前,眼神里那点茫然的温和褪去,重新燃起一种熟悉的、带着诱惑的幽光。
  “别想那些了,”陈弦月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的蛊惑,凑近都煦的耳边,冰冷的吐息拂过她的耳廓,“我们…来做点开心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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